最近攒个人品，放一篇稿
如今我们将何去何从 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事事从未曾如人意 This isn't where we intended to be
你我曾拥有一切 We had it all
全心全意信赖彼此 you believed in me, I believed in you
但所有确信渐渐流水般消失 Certainties disappear
怎样使那旧梦残活 What do we do for our dreams to survive
热情如何持续燃烧 How do we keep all our passions alive
如同旧日时光模样 As we used to do
我常常将真话咽下 Deep in my heart I'm concealing
任由它们焚于五内 Things that I'm longing to say
不敢坦诚真正感情 Scared to confess what I'm feeling
害怕你，你会离去 Frightened you'll slipaway
你是爱我的，你一定要爱我啊 You must love me, you must love me
——You Must Love Me
在看过了大半个世界之后，奇犽再一次来到鲸鱼岛。他发现这儿的海风如同几年前一样和缓。
小杰家的房子一共两层楼，有足够的朝南房间。亚路嘉和拿尼加住在他的右边，小杰住在他的左边。奇犽住的房间不大也不小，有一面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个小露台。白日里，往外能看见连绵的森林，绿海波浪绵延，而海水平滑如镜，接连直至天际，无比广阔。海风拂面，清爽而温柔，像轻纱一样滑过脸颊。
重回故地，奇犽确定自己依旧喜欢这儿。
至于重见故友。
奇犽叹了口气。
他确定自己和小杰还是朋友。
自世界树下一别，奇犽和小杰并未断了联系。他们打电话、发邮件，没面对面交流过。小杰没了念，乖乖在家念书，假期偶尔出门旅游；奇犽带着亚路嘉和拿尼加，在路上飘荡，如同不落地的鸟。
旅游大部分时间里是有趣的，但总是在路上也让人疲惫。非常少的时候，奇犽会茫然：他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还不知将归何处。
有段时间里奇犽的人生大幅地和小杰的重合了，但是后来他明白了一件事情：再好的朋友终有分别的那一刻。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意义。
而过往的那段时光，少年时炽热的情感像一场火山爆发，来势汹汹，接天连地，毁灭一切，但终将结束。而在爆发之后的火山灰上，渐渐地，种子发芽了，草长莺飞，似乎归于平静。
奇犽已经不是十二岁了。
他有的时候会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但还没等他想好，小杰就邀请他们来鲸鱼岛。奇犽还没来得及作出其他反应，亚路嘉就高兴地敲定了行程。到了之后她宣布她喜欢鲸鱼岛，拿尼加也喜欢。她们、他，还有小杰住在二层；小杰的奶奶因为腿脚不便住在楼下，米特住在她的隔壁；奇犽的隔壁就是小杰；他走上露台就能直接到小杰房间去。
他当然不会这么做。
他们昨天晚上聊了不少。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篇章，故事从来不会因为缺少某个角色就停滞不前。奇犽早就明白这一点了。他给小杰带了蝴蝶标本、草编风铃、亚麻毯子，所有有趣的东西，一晚上都在叙旧，有太多话要说了，以至于他们都没聊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今天小杰白天需要去上学，于是米特沏了茶做了松饼，和奇犽亚路嘉一起坐下聊天，米特阿姨看上去很高兴。米特说奇犽是小杰最好的朋友，奇犽能再来家里她喜出望外。
小杰没有交新的朋友吗？奇犽问。
他没有几个带回家的朋友。能让他带回来的只有当年的你。米特说。
“他从小就只喜欢往森林里跑，不喜欢足球也不喜欢篮球。他不怎么参加集体活动，同龄的朋友也就只有你一个玩得这么亲近的。”她笑了笑，“小的时候，他宁愿去森林里找狐熊，也不愿意和邻居玩。”
他是唯一一个被带回家的朋友，而且还是小杰亲口邀请的。奇犽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一点。亚路嘉向他眨了眨眼睛，奇犽没回应。
他能回应什么？他当然知道他们是朋友。
奇犽举起杯子喝了口茶，挡住了所有面部表情。
晚上，奇犽回到房间，此刻只有他一人，不由自主，他回想起白天米特的话和亚路嘉的表情。亚路嘉他很了解了，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但奇犽不会按照她的想法来；米特从来没说过小杰的这些故事，她的话似乎若有所指，但奇犽努力控制自己不往其他方向想。
奇犽是他唯一一个带回家的朋友。这是个多么亲密的关系，亲密且固定。无数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窜来窜去。头脑因过载而发热。奇犽想出去吹吹露台上的风，但他刚抬起脚就想起另一件事：露台很危险。露台离另一个人的窗户太近了。
这房间是亚路嘉和米特给他挑的，奇犽根本没能插上话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而小杰对安排之中的含义，似乎毫无觉察。
感觉上就像是全世界都认为他们应该做什么。
除了小杰。
也除了奇犽。
奇犽深呼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把落地窗给关上了。
接着他啪地一下，躺倒在床上。大脑随着这个动作一个晃荡。所有的念头随着动作坍塌。噼里啪啦作响。
——等等，不对，他真的听见了响声。奇犽立马一个翻身，然后他的眼睛瞪圆了。
想谁谁到，小杰正在从另一个露台跳过来，栏杆随着他的动作嘎吱一声。他长高了，这栏杆他跨得轻轻松松。
他们都已经长大了，这么多年的分别，他们都长得很高。奇犽还没习惯这个长大了的小杰。他高了不少，但还没有奇犽高，头发依旧很硬，直直地竖起。
小杰跳上了奇犽这边的露台，然后站在那儿，开始敲奇犽的窗户。他站在露台那儿，从奇犽的角度看过去，月光之下，他就像个像个不请自来的朱丽叶。
谢天谢地他刚刚把窗户锁上了。奇犽想。更加令人心生感激的是，他的脑子还很灵活，还能引用典故了，不足之处是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个爱情典故。看来亚路嘉看的那些爱情故事最终还是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又或者他就是可悲地让自己的脑子里塞满了浪漫故事。
他不可能不去开窗户的。但奇犽觉得自己至少得尝试一下。
他站起来，下意识地把手插在口袋里。慌张、满心困惑、不安，可能还有一点窃喜，情绪互相交织，在他心口耳边奏响。他的心不受控制，加速跳动。
可令人气愤的是，让他心情波动的罪魁祸首，就这样，带着一脸愚蠢又灿烂的笑在敲他的窗户。这不公平，小杰从来就不知道他能对奇犽产生多少影响。
奇犽决定让他在那儿等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他面对小杰从来就坚持不了多久。但公平起见，他可以尝试一下，至少让他等待一会儿。
奇犽对小杰做了个鬼脸，比口型：你想干嘛？
见奇犽不开窗户，小杰对他比了个夜宵的口型，然后举起手上的篮子示意。奇犽看见了米特阿姨做的可爱小三明治，一个个用牙签插着；鸡肉卷；水果千层盒子；一些草莓；两瓶鲜榨橙汁；两瓶鲜榨石榴汁——鲸鱼岛的石榴汁是奇犽喝过最好喝的饮料之一，或许没有之一。但是不管怎么说，四瓶也太过了。他们只有两个人。
虽然有点动心，但奇犽还是没动，他双手一抱，摆出一个不为所动的姿势来。
小杰朝他嘟嘴，但奇犽摆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于是小杰拿出来了一盒巧克力——奇犽的眼睛立马睁大了。等到他意识到自己真的为一盒巧克力睁大了眼睛之后，他已经来不及了：小杰胜利地微笑了起来。
奇犽没办法了。他把他放进来。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小杰说。
“两百周年限定版！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牌子奇犽认识，太熟悉了，这盒巧克力他也认识：这是家高级巧克力作坊，其线下著名产品之一，就是特供天空竞技场的机器人巧克力。最神奇的是，这款昂贵的机器人巧克力，竟然真的只能在天空竞技场的售货机上购买。当年奇犽离开天空竞技场之后就得拜托昂贵的代购了，为此他还真是花了不少钱。
当然，他们还有其他产品，但难买的程度各有千秋。不过两百周年限定版绝对能上榜——这作坊做巧克力跟做顶级红酒一样挑剔，整数年用的是他们最好一批咖啡豆，最好就意味着根本没有多少——奇犽盯着也就抢到了三盒，而亚路嘉和拿尼加也挺喜欢巧克力的。所以奇犽根本没吃到多少就没有了。
小杰说：“看到它的时候，觉得你会喜欢，所以就买了。”然后他期待地问：“你喜欢吗？”
奇犽还能说什么呢？他当然喜欢。
他把盒子放到一边。小杰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转过去又转过来。接着他们一起坐在了露台上，分享米特阿姨做的夜宵。小杰拿了鸡肉卷咬了一口。
“你周五想出去吃晚饭吗，就我们两个？”在一阵沉默之后，小杰先开口了，声音因为食物含含糊糊的。
这问题让奇犽胃一抽搐，那里同时涌起了希望和痛苦，他心知肚明这希望不切实际，并因这认知感到痛苦。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经待在谷底，在痛苦的同时又涌起某日得见天光的希望。不能这样，他是他们两个人里更理智的那一个，他要理智一点。
他问：“那亚路嘉和米特阿姨呢？”虽然他其实很期待两人晚餐。但他还是问了。
今天晚上的月光很明亮，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奇犽觉得自己看见小杰塌下了肩膀。他是因为奇犽的回答沮丧吗？还是只是动了动肩膀？奇犽不知道。他很想伸手挽住小杰的肩膀。他花了力气才阻止自己真的伸出手去。
小杰之前咬了一大口食物，他嚼了很一会儿，直到把吃的咽下去才开始说话：“我……我不知道，可能她们会想去。”
奇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抓过三明治，咬了一口，没说话。
小杰问：“你喜欢什么餐馆？”
“嗯？”
“你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
奇犽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吃的东西。
“那你答应了？”小杰问。
“……嗯。”
小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那太好了！”
奇犽的心不由自主地为这个笑容抽搐了一下。
晚餐邀约在周五。今天是周三。
今天是周三，周五在……两天之后。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奇犽不由自主地想：他们会在鲸鱼岛待上多久？
在鲸鱼岛上待太久似乎不大好。但奇犽还不想离开。他就像沙漠中快渴死的人，饮一口水涌起一阵幸福，但也知道饮一口便少一分。
好在白天他不需要面对小杰。今天亚路嘉和他一起游历鲸鱼岛，小杰要上课没法尽地主之谊，但他和米特阿姨一起给了他们一些建议。他们上午走过卖鱼的集市，花鸟市场，给米特阿姨带了一束百合和新鲜蔬菜，下午则进了森林。
亚路嘉看上去很快乐。她的瞳孔一下涣散，又在下一秒变回来，那是拿尼加出来的痕迹。两个人通过这种方式轮流看世界，她们在他关注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她们经常这样。她们亲密无间。奇犽不去打扰，只慢悠悠地走在旁边。
风抚动他的刘海。有点痒，但很温柔。就算是满腹思绪的奇犽也忍不住放松了一点。鲸鱼岛上有独特的自然风光。或许草原高山更加壮美，但这个小岛也自有宝藏，她躺在海的中心，就像蚌壳里的珍珠，光芒内隐，却又润泽流转。
奇犽带亚路嘉去看的地方，大多数是小杰当年带他来过的。
他还记得那时两个人无忧无虑地躺在星空下。星星在夜空里遥远，大海在悬崖下广阔，就像一场朝圣，他们身下所躺的石头是无名的教堂，镌刻了所有的风。躺在那儿，仿佛可以攀及星星。
“亚路嘉，往这边走。”奇犽拎着野餐篮带路。
那时他们生了一团火，天空如同天鹅绒丝滑，星星照亮他们。星星是冷的，是遥远的火光，是过去的映像。有的时候回忆过去就像是在看星星，只有光华穿过层层灰尘，一切都冰冷而明亮，美好而触不可及。
一期一会，如同河水奔腾，一去不能复返，如今重回故地，地方没有什么变化，心却不同了。奇犽从野餐篮里拿出来塑料毯子，铺在地上，然后让她们坐下。亚路嘉还摘了一束花，白色的紫色的小花成一束，放在毯子的中间。
当初的他们那么快乐而无忧无虑，现在的他们也很快乐，只是奇犽不再是以前那个奇犽了。
奇犽席地躺了下来，用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姿势。他枕着头，望着天空。
亚路嘉问：“所以，哥哥，你和小杰怎么样了？”
奇犽侧头看向她：“什么？”
亚路嘉：“你们久别重逢，好好深入交流了吗？”
奇犽的手在脑袋底下僵硬了起来。“嗯。”但他是奇犽，变化系的人都擅长撒谎。所以没人能发现他在僵硬。“还挺不错的，我们昨天还在一起吃了个夜宵。”
“那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呢，奇犽？”拿尼加问。
拿尼加一向这么直接。奇犽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你想住多久？”
“取决于哥哥你需要多长时间。”亚路嘉说。
“什么？”奇犽装傻。
“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小杰说明白？”亚路嘉问。
有些事情亚路嘉知道。因为她是他的妹妹。拿尼加也知道，因为她就是知道。
奇犽说：“说明白什么？我不知道……”他无意识地碾碎了一片叶子，绿色的，就像小杰的衣服。
他们的背后是森林，而面前是大海。森林和大海是小杰，是小杰身体的一部分。他了解大海和森林犹如奇犽了解杀人。
奇犽的手指上还有草叶的碎屑。他盯着那碎屑出神。
“哥哥。”亚路嘉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她沉默了，然后她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拿尼加的，“拿尼加喜欢小杰！”
听到拿尼加的声音，奇犽想到一个办法：“拿尼加，星期五晚上你想和我还有小杰一起去吃晚饭吗？”他突然问。
他知道这样不大好，他知道这个问题如果是问亚路嘉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但他可能承受不了那个了，他需要一个人在场。他的五脏六腑已有炭烤，已成焦炭，并不需要添柴加薪。
拿尼加说不定会想去。拿尼加如果想去，亚路嘉就必须得去。他心里隐隐期待这个结果，但又忐忑——忐忑什么呢？奇犽压下那从心底涌起的那一点情绪。
亚路嘉抢在拿尼加做决定之前出来抢过发言权：“哥哥！”她的声音里满是不赞同。她知道他的诡计，但她只是出来谴责了一下，然后就把身体控制权交还给了拿尼加。亚路嘉一向很尊重拿尼加，不会干涉拿尼加的决策。奇犽知道这一点。
“奇犽。”拿尼加用漆黑的眼睛看奇犽，奇犽屏住了呼吸，或许他能成功呢？但紧接着拿尼加不赞同地摇摇头。“奇犽明明想要两个人的晚餐，为什么要叫上拿尼加？”她嘟起嘴——这动作对于几年前的拿尼加来说可能不大可能，但几年过去，拿尼加也开始有小脾气了。“奇犽太过分了！拿尼加才不会上当！”
“拿尼加，说得好。”亚路嘉说。
被一下戳破，奇犽感觉自己的心口急速跳动。那种感觉很难说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深吸一口气。
“或许吧。”他说，“我要去问问米特阿姨想不想去。”
“哥哥。”亚路嘉的语气里完全是不赞同，但她也尊重奇犽的选择，她毕竟不是他本人，就算再不同意，也不会越俎代庖，所以她只是点到为止。
但亚路嘉完全不明白。奇犽离开小杰，已经离开了好几年。虽然这几年里他从未忘怀。但小杰——很多事情快要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了。
聊天？可以。
但奇犽不确认自己能不能受得了一切。
他们在森林里吃完了下午茶，亚路嘉提出要回去向米特阿姨学厨艺，拿尼加兴致勃勃地想要吃巧克力蛋糕。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小杰家。
鲸鱼岛的生活节奏真的是很慢、很慢。慢得轻缓而温柔。他们回去的时候小杰的奶奶正在浇花，米特则在洗菜，听到亚路嘉的请求，米特阿姨很愉快地答应了。
奇犽的刀用得不错，他干脆待在厨房给她们打下手。
“米特阿姨，你的草莓是在哪里买的？”边切着洋葱，奇犽突然想起来，“今天我去逛市场的时候，看到的草莓都没有你那个好。”他本来想买一点，在野餐的时候和亚路嘉拿尼加分享的。
“那不是我买的。”米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过头来看奇犽，她的神情里带上了……什么。奇犽不知道。“是昨天夜宵的水果吗？那是小杰去森林里摘的。”她笑着说。
“哦？哦！”奇犽被惊到了。
他一下想不出来说什么，只有心脏猛地在胸膛里跳了一下。咚地一声响。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奇犽沉默下来。
米特阿姨见他不说话，转了个话题。“这个季节只有草莓了，奇犽你喜欢什么水果？秋天的时候鲸鱼岛会有很多种类的水果。我们秋天的时候会晒葡萄干，那个时候的阳光也挺好。”
阳光的确挺好，晴空高照，奇犽能感觉到海水里的水分一点点升腾成水蒸气，积蓄成蓝天中的丝丝白云。米特阿姨说：“新鲜的葡萄干做成面包会很好吃，不知道奇犽你会不会喜欢。”她用温暖而期待的眼光望向奇犽。
她在期待什么？奇犽陡然意识到，米特在期待他留下。亚路嘉在米特的背后，对他眨了眨眼睛。奇犽咽了咽唾沫。
“好的。”他最后说。
米特阿姨眼睛里那温暖的笑意让他的胃再一次打结了起来。
“小杰今天晚上说他有点事儿，他可能会晚点回来，我们先吃吧。”在做饭的某个时刻里，米特阿姨说。
奇犽松了一口气。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待和小杰的见面了，但是能推迟一会儿是一会儿。
“那么，明天见，笨蛋哥哥。”这天晚上的时候，亚路嘉对他说。
奇犽没对这个称呼做什么回应，他只是径自回了房间。拿了衣服，去浴室洗了个澡。
等他擦着头发回到房间，一打开门，猛地就看见小杰——再一次——坐在奇犽房间的露台上，靠着栏杆，明显是在等他。小杰的身材带着十几二十岁年轻人特有的修长，手长脚长，但蜷缩在一起，奇异地只有小小一团，轻飘飘地藏在黑暗里。
月光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有一瞬间奇犽甚至觉得这样的小杰是忧郁的，但下一刻小杰回过头来看向奇犽。
他的眼睛是清澈的黑色。奇犽的胸膛里突然就像月光卷成了一卷纱塞了进去，软而滑溜。小杰在月光下向他微笑，于是奇犽也回应以微笑，他突然不想说话了。词汇一个个掰碎，被夜风吹走。
有一个瞬间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如同被割开成为两个人，那个手足无措的自己轻轻地飘起来，漂浮在空中，而剩下的自己如此清醒。所有情绪都像隔了一层玻璃，留下现在这个自己，温柔地看向另一个人。
几年之前，一场大火，黑色的火烧起，席卷一切，火苗舔舐且狂笑……他以前从未珍惜过什么，然后，他有了一颗钻石，或许是对他曾有过的轻慢的惩罚，钻石在火焰里烧毁了。他从不懂赌上一切也要保护什么东西的心情，在那之后他知道了。他崩溃，他哭泣，他的珍宝在他面前垮塌，烧裂，黯淡，他无能为力，他只能渐行渐远，看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渐渐地消失在黑色的火苗里。他所珍惜的本将成灰尘，将被扬洒在河流里，将一去而不复返。他跪在别人面前，他的膝盖砸在地上，溅起尘土；他满身狼狈，想从灰烬之间拼凑出过去的那个人形。
而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多么感激——多么多么感激，他有挽回的机会。小杰没有办法拼回凯特；酷拉皮卡没有办法回家；但他竟然有那么一个机会，能把这个人带回来。
而那些痛苦，那些五内俱焚，那些悲伤，在这样的感激之下，也变得割裂、遥远了。此刻的月光温柔且安静，月亮不也是一颗星星吗？物理和天文学家说，在亿万光年之外，爆炸和火焰永不停息，但在地球上，星星的火烧不到这儿。只有月亮的光照亮这个夜晚。月亮是太阳的镜子，月光是冷的，并不能给人温暖。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得不到太阳，那月亮也是好的。
至少他们是朋友，至少他还活着作他的朋友，这样就很好了。
在此刻，无数思绪纷纷扰扰如同银色丝线，奇犽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他看着他，等了一小会儿，等待小杰说出他的话。他银蓝色的目光悲伤又安静。柔软得像这片月光。
小杰问他：“一起打电动吗？”
奇犽点点头。
“那去我房间！”
小杰的微笑变成一个宽而灿烂的笑容。那个笑容太灿烂了，就像他每一次笑的时候一样。那个笑容带着无言的默契和满载的热力，某些闪闪发光的东西藏在那个笑容里。
奇犽感觉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种隔离感一下消失了，分割的空间一下合并，奇犽感觉自己的心一下掉回原处，掉回了他如同火烧的五脏六腑之间，在黑色的火苗舔舐下，蜷缩在一起。
小杰拿出来的是一款赛车游戏，他有两个手柄。他在抽屉里掏半天，掏出来一个按键磨得看不清字的，还有一个崭新的如同刚从商店里拿出来的，两个手柄分开包装，明显是独立售卖，小杰一买买了两个。
他自己拿着那个旧的，把崭新的一把塞给奇犽。
“这款游戏我也没玩过。”他说，“我们来比赛吧！”
奇犽顺着往下问：“你没玩过？”“对啊！”小杰说。
“好啊，来比比。”奇犽说。
他一开始还在七想八想，小杰的房间他很多年来过一次，如今里面的家具不可避免地陈旧了，两个人也长大许多，显得房间格外拥挤。一切看似却又大不相同。但是紧接着，他就被游戏和比赛给吸引过去了。
“就打到所有地图都结束怎么样？”小杰提议。
“输了的怎么说？”
小杰：“啊……”他想了半天。“答应对方一个要求怎么样？”最后他想出来一个主意。
奇犽答应了。
这是个城市赛车游戏。里面的几个城市都有点眼熟。奇犽很快发现这些是著名旅游城市，这样一来奇犽占了便宜——他记忆力很好，并且曾经揍敌客家杀手的职业素养让他很轻易就能把交通路线背熟。他赢了好几盘。
等到他赢了好几盘之后，他意识到不好，但小杰已经要再来一盘了——小杰一旦输了，不赢回来是绝对不罢休的。不过在这方面，奇犽自己也好不到哪去——等到小杰终于掌握了别车的技巧，赢了一把之后，奇犽也被激起了胜负心。
他们接着玩了一个小时。然后又是一个小时。
两个明明已经长大不少的大男孩开始为了一场电子游戏斗志昂扬，在半夜里战火熊熊。那些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陌生感，在这种无比熟悉的胜负心里消失了。
小杰又输了一盘。他斗志昂扬，毅然决然地按下了START键：“再来！”于是他们又抓起了手柄。
熬夜的人都有这种感觉，那就是夜晚的时间比白天的要快得多，很快地，大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溜走了。
奇犽到后面，注意力有点不集中了，被小杰连赢了好几把，竟然追平了。小杰比他多赢一局，奇犽想追上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已经通关了。再抬头一看时间，四点了。
小杰很高兴：“我赢了！”
奇犽不爽：“切……就一局，要是还有地图的话，我肯定能赢过你！”
小杰：“已经四点了，不能再玩了，下次再说啦！”
奇犽：“好吧……”愿赌服输，他说，“那就算我欠你一个要求吧。”不得不承认，和小杰一起玩游戏也挺开心的。所以奇犽倒也没有太多不满的情绪，顶多是不大服气。
在那之后，他们于是互相道别，各自回到房间里睡觉。或许是因为太困了，这一夜奇犽竟然什么都没有想。
周四的早上。
熬过夜的人大概也会有这样的经历：如果真的熬夜到天明，那或许还会比较精神，如果熬夜到一半，然后再睡个觉的话，就会一睡不起——奇犽一直睡到了十点左右才自然醒，醒来的时候他听见滴答的声音。
下雨了。
披挂了雨幕的森林和海朦胧，如纱拂面，雨声喧嚣，但在哗啦的声音之外，却又很安静，奇犽看了外面一会儿，起床。
他下楼的时候，看到米特阿姨，她穿戴整齐，手上拎着东西，明显是要出门，有点焦急：“小杰没有带伞……”
小杰是差不多七点钟出门的，在他出门之后不久就下起雨来，雨飘飘洒洒一直也没停，渐渐地竟然还刮起风来。风雨交加，天变得格外阴沉，雨在那之后渐渐地大了起来，最后，电视台发布了台风红色预警，所有学校在结束了上午的课程之后都要放假。
小杰所在的学校离家里有一段距离，一来一回按照米特的脚程，要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可米特阿姨和别人约好了今天上午见面拿东西，如今台风预警，她必须得在台风真正来之前去见对方。她没办法去给小杰送伞。
奇犽没有等她开口，直接揽下了给小杰送伞的任务。
他目视米特阿姨在雨中渐渐消失，成为一个小点。厨房里有留给奇犽的早餐，放在锅子里温着，还是热的。奇犽三两口吃完早餐，再将牛奶一饮而尽。吃完之后，他拿上两把雨伞，准备出发。在出门的时候，奇犽抬头看了看天空：出来之后，发现雨比想象中的大。他又折回去拿了雨衣。
他带着两把雨伞和两件雨衣上路，走到半路上的时候，米特阿姨的电话来了。
“奇犽？”米特阿姨的声音不怎么稳定，满是担心。“小杰的班主任告诉我，他感冒发烧了。”
“什么？好，好……我知道了。”
奇犽在挂掉电话后皱起了眉头。他本来打着伞赶路，这下直接把雨衣穿上了，加紧脚步，最后直接用上了念能力，跑到了小杰的学校。在问过门房并登记之后，奇犽一路小跑到小杰的教室，在走廊上从窗户边看，在空荡荡的教室中央，发现了趴在桌子上的小杰。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奇犽走近了一点，发现小杰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他闭着眼睛，奇犽没有刻意放低脚步声。小杰听见了，睁开眼，抬起头。
他的眼睛因为发烧格外的黑，又闪亮亮的。
“你们放学了？”奇犽问。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取消了。”小杰说。
他的声音没有了以往的中气，软绵绵而含含糊糊的，奇犽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胳膊，烫得如同火烧。
“台风要来了。”
奇犽说。
“你能走吗？”
小杰反应稍稍慢了点，他迟钝了一小会儿，然后自己站起来，拎起了自己的包。“走吧。”小杰说。
发烧的人很容易手脚酸软，奇犽一把拿过他的包。小杰也没拦着。
他们一起走下楼，小杰的步伐要慢一点，奇犽配合着放慢脚步，和他并肩。“怎么感冒了？”“早上出门走到一大半的时候下雨了，没带伞。”“淋湿了？”“嗯。”
奇犽从来没有因为淋湿雨而生病，记忆里小杰也没有，他明明是能通过猎人考试的人，身体素质很好。但紧接着奇犽想起来，小杰已经没有了念了，他现在是个普通人。而再强壮的普通人，也有可能生病，区别只是在几率大小。他昨天晚上熬了夜，今天又淋了风雨，生病了也是正常的。想到这里，奇犽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奇犽看了看天空。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并且，不同于奇犽刚起床那一会儿的雨，此刻的雨幕已经很大了，泼盆大雨被风吹得左右飘斜，这种天气撑伞是撑不住的，遮得住上半身，下半身肯定会透湿。
奇犽皱起眉头，有点后悔：“我应该带上雨鞋的。”
小杰正生着病，不能淋雨，现在的时间也不够他回去拿上雨鞋再过来了。奇犽想了一回儿，想出来一个办法。雨伞这个情况是不能用了，他让小杰穿上雨衣，另一套盖在两个人身上，自己再用念能力跑着回去。
小杰可能是因为正在发烧，有点愣，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奇犽要背我吗？”
奇犽说是的。“你生病了，不能再淋雨了。”他这样说。
小杰想了想，说好。于是奇犽给他披上雨衣，然后自己蹲下，将背脊给对方。
奇犽已经是个青年人了，他的肩膀劲瘦而结实，看上去很有力量。柔软的布料下是坚实的臂膀。
奇犽说：“上来吧。”
然后一个温暖的、滚烫的、沉甸甸的重量就压在了他的身上。
奇犽用上了周，将两个人、两个人身上的雨衣包裹起来，这样，雨水就一丝一毫都淋不到小杰身上。
背后，小杰的体温比奇犽高，热量就源源不断地传来，这种温暖和重量，就像冬天里的棉被，裹在身上，温暖而沉甸甸的。重量也能让人觉得幸福。
小杰抱着奇犽的脖颈，头则搭在奇犽的肩膀上。调整好姿势之后，奇犽体内储存的电能迸发，用上电光石火，他飞速跑了起来。
赶路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声、雨声、身上塑料布哗啦啦的响动。
奇犽看不见背后，但另一个人滚烫的呼吸打在脖子那一小块皮肤上。皮肤因为另一个人的热量渐渐地烘热，心跳鼓噪，连流经那里的血也热了起来。血像快要烧开的水，咕咚，咕咚。心跳随之也开始加快，渐渐地，脑袋似乎也开始发烫。
小杰低声说：“奇犽。”
他一说话，呼吸的热量更加强烈了。奇犽几乎热得头晕目眩。
他口干舌燥。“怎么？”
小杰：“奇犽……有你在真好。”
他说的声音很小，如果不仔细点听，很可能就被风雨声盖过去了。可是，小杰的头在他的肩膀上，他们靠得这样近，这个人又是小杰。他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嗯。
奇犽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嗯，我在。嗯，我知道。
小杰现在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而奇犽自己呢，也没有镜子，于是无人得见这一幕：奇犽的嘴角先是稍稍弯起，接着他垂下了眼睛。他看上去因为这句话高兴，又因为这句话染上了一层浅淡的忧郁。他还是在笑的，只是这个笑容里有太多可诉说的，不可诉说的东西。
小杰又嘟囔了一句话，含含糊糊的，这次奇犽没有听清，大概是病人的呓语，很难听懂。
小杰烧的的确是太高了，奇犽想到这里，突然担心了起来。
小杰的确是高烧了。
他烧到了四十摄氏度，身体滚烫的吓人，嘴唇烧得起皮。奇犽将他背到房间里，和米特阿姨一起，帮他换了衣服，然后米特阿姨上上下下地给他拿药、拿冰袋。
台风已经来了，玻璃窗被拍击得砰砰作响。电视信号接收器从外面撤了下来。天空阴沉沉的，一点阳光也没有。明明是下午，却像是晚上。
一切落定后，奇犽坐在小杰的床边。米特阿姨去做饭了，亚路嘉负责帮忙。
小杰从高热中勉强睁开眼睛，在发烧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起来雾蒙蒙的。头发因为汗湿软了下来，冰袋上凝结的水珠滑落，打湿他的额头。
他看向奇犽。
“奇犽……你还在啊。”他喃喃，更像自语。
“嗯，我在。”奇犽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他给小杰擦了擦汗，然后用医用酒精打湿了毛巾，给他擦了脖子，在做完之后，给他掖了被角。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整个房间都很安静。
“喝点水吧。”
水壶就放在旁边，奇犽给小杰倒了杯水，米特阿姨放了一包吸管在这儿，奇犽便将吸管拆开，细心地放在水里，将吸管的另一端凑到了小杰的嘴边。
喝完水，小杰又看向奇犽。
奇犽也看向他，很神奇的，他竟然一下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大概高烧使人更脆弱，也就更容易流露出自我。
于是奇犽说：
“睡吧，我在这儿，不会走的。”
小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睡回了原位。
过了很久，久到奇犽给小杰换了个冰袋，又再给他擦过汗之后。小杰突然问：“你问过亚路嘉周五去不去吃饭了吗？”
奇犽的心突然咚地一沉，他勉强按捺住自己，佯装轻松地说：“她们可能不会去。”
小杰：“我还没有去问米特阿姨。”他这样说着，眉头拧在一起。
奇犽呼吸一下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生病了，外面又有台风，周五大概是没办法出去晚餐了。”
小杰安静了一小会儿。
“嗯。”他小声说。
奇犽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他没说话，小杰说话了。他闭着眼睛，汗湿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他的脸通红，可嘴唇却发白。
就在奇犽以为小杰睡着了的时候，小杰突然问：“那奇犽，你会在这儿留多久？”
奇犽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去看小杰，小杰这时候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雾蒙蒙的，就像外面的雨幕。他看向他，等待着那个宣告的来临。
——你会在我身边留多久？他的眼神无声地问。
奇犽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曾经，小杰理直气壮地大声宣布，宣布奇犽不准死。
现在好几年过去了。他将句号改成了问号。
奇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到他思绪从不知何处扯回来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太久，已经错过了回答问题的时间。
于是他只能沉默。奇犽安静地、默默地给小杰拍平了被子。
过了一两个小时，小杰还是没退烧，这场高烧来势汹汹，一时难以退却。米特阿姨和奇犽换了个班，奇犽得以解决自己的午饭。他和米特阿姨商量好，两个人分别照顾病人；亚路嘉则自告奋勇，负责后勤工作。
奇犽主动揽下了晚上看护的时间。米特阿姨毕竟不比年轻人，并不那么能熬夜。
他再见到小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小杰喝了点粥，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看到奇犽，眼睛一亮。
“奇犽。”他喊了一声。
奇犽坐到他床边：“嗯。”
小杰苦下一张脸：“奇犽，我好无聊啊……”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什么也不能干，米特阿姨严禁他起床活动，非要他退烧了才放他自由，可这种急病不是那么容易好的，于是小杰头顶一袋冰，像只上了岸顶着皮球的小海豚，生无可恋地，硬是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
奇犽很不客气地弹了他脑门一嘣子：“谁叫你不带伞？”
小杰啊的一声捂住额头。看上去傻呼呼又惨兮兮的。奇犽说：“至少退烧了再说。”
小杰唔一声，有点可怜。奇犽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以示抚慰。
躺在床上，就嘴能动，小杰安静了一小会儿，又说：“奇犽，如果我不发烧了，台风也停了，你明天还和我一起出去吃饭吗？”
奇犽一下被他问住了。他想了下，说：“就算不刮风下雨了，餐馆也不一定开门。”
小杰：“如果餐馆开门了呢？”
奇犽反问：“如果没开，那不就是白跑一趟？”他也拿小杰这个倔脾气没办法，又说：“况且，雨停不停还不一定呢，很可能餐馆不会开门。”
小杰坚持道：“如果呢？如果明天风停了，雨也停了，我病好了，你愿意和我约会去吃晚饭吗？”
奇犽：“什么餐馆会在台风天之后开门啊？”但看小杰的表情，奇犽不自觉地口风就软了下来：“好吧好吧，如果你病好了，明天风雨停了，并且还有餐馆开门，那我们就一起去吃晚饭。”
小杰笑了，很是高兴的样子，虽然他这个要求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没道理，但是当奇犽看到他因病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也不由自主地也微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杰说：“奇犽，晚上你睡我身边吧。”
小杰的房间里已经放了一床铺盖，奇犽本来打算打地铺。但小杰坚持道：“我的床够大了，你可以把被子抱上来和我一起睡。”一副如果他不上来他就不睡觉的样子。
如果小杰坚定了信念，就很难改变他的主意，有很多事都证明了这一点，奇犽，一如既往地没拗过他，再一次地对他心软，最终还是把铺盖抱了上去。
夜晚。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今天白天发生了不少事情，奇犽的精神上已经有点困倦了，可是，有一个生病的小杰躺在旁边，他睡不着。他也说不好是因为小杰生病了他睡不着，还是因为小杰在他身边睡不着。
无论如何，此刻，小杰就在他旁边，虽然他们盖了两床被子，但是他几乎是触手可及，只要奇犽把胳膊从被窝里拿出来，再伸出手去——在黑暗里，小杰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着了。他轻微的呼吸并没有声音，气流若有若无，似乎吹拂到了奇犽的脸上，奇犽甚至感觉到了痒意。
这绝对是幻觉。奇犽想。
但有些事情不是幻觉。外面雨声掩盖了一切噪声，黑暗中，奇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点点地加速，越来越快。血液里的激素浓度一点点升高。在雨声里，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有力，短促，游移不定。
他在激动什么？他在紧张什么？奇犽愈发睡不着了。而在睡不着的夜晚，小杰白天的那个问题，此刻在黑夜里随着雨声涨潮而回。
我会在这儿留多久？
他已游荡够久，还不知道自己将归何方。他将去往哪里？他在海上漂泊的时候，海浪送他至岸上，他在陆地徘徊的时候，西风将他送至荒地。亚路嘉说要把他还给小杰，可他属于小杰吗？小杰属于他吗？他在午夜驾车行驶在公路上，他在夏日里攀登雪山。
玫瑰在花园里盛放，如同正轻唱浅酌的恋人在阳光下回头，对他微笑，但那不是他的。
在此刻，小杰躺在他身边，他躺在小杰的床上。
有的时候人离开了，但感觉他们还在一起，有的时候朝夕相处，却觉得无法留下。
奇犽悄悄地从被窝里抽出手来。他什么也不敢动，因为小杰睡着了。虽然他下午还算精神，但是高烧的确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吧，总比醒着发烧难受无聊好。
他轻轻碰了碰小杰散落在枕头上的发尾。头发没有温度，只是柔软，柔软得让他甚至惶恐了起来。
他会在小杰身边留多久？他曾经追逐却只能越行越远，他曾经离开却发现自己无法真正离开。他曾经如此恐惧离别，比思姬说他应该离开，那时他多么惶恐而无助啊……然后他重新回来，他却又恐惧相处了起来。
小杰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奇犽想，我这样是为什么呢……？
我曾经以为我被留在原地，但我后来明白了，并不是如此，正与此相反，我是唯一一个能拦住小杰这辆失控列车的人，正因为我是他的朋友……从他认识小杰开始，从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奇犽完完全全知道，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但他们互相征服，互相信任，互相较劲。他们之间的友谊独一无二，势均力敌，互相珍惜。是啊……他们的友谊坚逾金石。
我知道，我明白，我知道我不该怀疑，在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自己在闹脾气。
可那个时候，我是真的，真的如此难过。
奇犽在黑暗里看向小杰，他的眼睛闭着，安静，这张脸比较起过去并没有太多变化，稍稍少了几分稚气和婴儿肥，但依旧年轻，充满了勃勃生机，不像那个时候……那个他用了制约与誓约的时候。
他知道他那个时候的状态并不正常，小杰的状态也不正常，但小杰的不正常是因为凯特，他的不正常却是因为很多东西。
我是一直想要留下的。一个念头突然跳进他的脑海。
而现在，小杰也想我留下，这一点上奇犽是可以肯定的。可我为什么还在犹豫？是因为患得患失吗？
我难道已经胆怯至此，以至于还没开始就已经恐惧，不敢留下，想要离去吗？
他们的友谊毋庸置疑，坚不可摧……他们互相之间的感情。
可是我爱他。
一个小小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
可是我爱他啊，奇犽的心在黑暗里悄悄地说，仿佛只有在这个时刻它才能试探地伸出触角，它在黑暗里坦白，在无人倾听的时候告解，黑暗里无人得见这一幕，无人得听这告白。仿佛这样它才能安全，才能全身而退。
我爱他如同爱上太阳，我爱上我的太阳，爱情根本没有理由，它悄然发生，我无法控制。我曾那么多次地哭泣，因为我知道我爱上了光，可我的爱情却只能困守黑夜。我的光一直前进坚定不移，我为我爱的人哭泣，我也为我自己流泪，我的心曾破碎过，它在黑夜里渐渐风干。
眼前的这个人，他是自由的，他有朋友也有家人，爱情却奢求占有和独一无二。
他是他的朋友啊，他不能任性，他永远是更冷静的那个，他负责作出那个理智却痛苦的选择。……如果他不爱他怎么办？如果小杰并不爱奇犽，却又知道了奇犽爱他应当怎么办？他会怎样？
小杰肯定会痛苦，会无助……他的爱情可能会毁去他的友情，而无论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来说，这份友情都独一无二。
于是属于奇犽的那份爱情是伸出去又收回去的手，因为他不能毁去他爱的人所珍视的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亚路嘉指的什么我知道，拿尼加在说什么我知道，米特阿姨想的什么我也知道，我都知道，而我自己，其实我也了解我自己，我爱他啊，我爱他。
可我永远也没法肯定，我知道他坚定而一往无前，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友情，可我不知道……
他爱我吗？他爱我吗？他爱……吗？
小杰问他会留下来多久，奇犽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因为约定好的晚餐，他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他昨天晚上缺席晚餐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看得出来小杰为此准备了很久，他甚至还能猜到小杰的其他想法，他会将最好的东西分享给他，因为奇犽是小杰最好的朋友。
可奇犽，奇犽能这样留下吗？
他确定他们是朋友。
至少他们是朋友。
奇犽很清楚，他一直很清楚。他太过清楚以至于开始恐惧了起来。
他曾经目睹一个人的死去，他将他从另一个世界带回。但有些事情是奇犽自己也控制不了的，他心的花园曾经有一场火山爆发，在浩劫后的火山灰上，那儿长出一颗玫瑰的幼苗，他无法修剪也不想修剪，他清晰地知道小杰是他的光，每一刻离他更近，住在他心底的那支幼苗就会向太阳一分。
奇犽凝视着小杰，他正熟睡，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细小洁白的牙齿，他睡得太香了。奇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不自觉间越靠越近……直到奇犽碰到了小杰的脸，柔软的触感在指尖却如同过电一般。奇犽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分寸大乱，触电般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是否会留下？他是否想要他？
此刻的夜色如此温柔，可他却心如乱麻。
最后奇犽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醒来的时候，米特阿姨正在给小杰测量体温，两个人都轻手轻脚的，不想惊醒奇犽，但奇犽还是醒了。
奇犽望向小杰。小杰也看向他，看上去很是高兴，咧开一个笑：“我的烧已经退了！”
吊灯在他头顶，从奇犽的角度看去，灯光太过强烈，给他镶上了一层金边。这个笑容简直在发光。
而就在这时，就在此时此刻此地，奇犽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在控制之外，再不离开，他将不能回头。如果自己不想毁了这一切的话就得离开。
他必须离开了。
奇犽对亚路嘉说：“我们周六就走。”他还没想好具体怎样走，他也没告诉米特或者小杰这个决定，反正他到时候总会有个借口离开的。
亚路嘉非常不赞同，“你不能这样，哥哥！”
但奇犽心意已决。他并不再多说什么，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亚路嘉看了他半晌，最后似是放弃了，说：“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哥哥，那是你的决定，我会支持你，我爱你。”她无言地给了奇犽一个拥抱，奇犽知道很多话她咽下而不言，是因为她终究心软。
对亚路嘉还是比较好解释清楚的，但对小杰，他就不知道了。
小杰那样执拗，奇犽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因为他的心上有一朵花，可那朵花并不应存在于阳光下，他只好狠下心离开。在分别之后，纤弱的幼苗将会因为离开了光而渐渐枯萎。
奇犽知道，他会辗转反侧，他会在夜晚无人得见的时候为它流泪，他会挣扎……这一切都可能在未来发生，但它会死去。属于他的爱情是不能伸出去的手，只能在黑夜里，在距离里渐渐死去。而这是它的宿命，奇犽接受。他亲手将它推向这个结局。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
高烧虽然退了，但是小杰有了感冒的症状，他鼻塞流涕，而外面暴雨倾盆。也因此，米特阿姨不让他出门。小杰坚持如果有餐馆在里面吃饭不会着凉，于是米特阿姨以负责的态度把鲸鱼岛上餐厅的电话打了个遍。
就像奇犽说的那样，台风天里，很少有餐馆还会开门，服务员还好说，没有什么客人愿意在风雨交加，人都会被吹跑的天气里出门吃饭。小杰沮丧得不行。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晚餐泡汤了。
就算小杰在外面再无畏，但在妈妈的面前，还是没有办法抗争。但母亲终究心软，米特阿姨一边拦着小杰不准他做傻事，一边给两个人做了满满一篮子的食物。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小杰房间里，看着落地窗外的大雨倾盆。
这场雨似乎预示着某些一直跟着小杰的，类似于运气的东西已经离开，又似乎预示着命运未来的方向。奇犽将小杰送给他的巧克力拆开，里面是各种形状的巧克力，因为念力的作用，巧克力微微有点凉，保持着最适合食用的温度和湿度，新鲜得刚刚好。
他们默不作声地分享了一整盒巧克力，或许是因为嘴里有食物，或者是因为有心事，两个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奇犽一直等待着小杰或许会说什么，但小杰在整个过程里一言不发。
等到巧克力甜中带苦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小杰开口了。
“奇犽，你已经准备走了吗？”他问。
奇犽一惊，他下意识想说不，但他立刻想起，小杰在某些方面格外迟钝，但在某些方面又敏感得惊人。他在小杰面前撒谎从来没有成功过。于是他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了。
小杰停了停，他让这段沉默蔓延得足够长，长到足够成为一个完全的肯定，于是他又问：“什么时候，明天吗？”
虽然奇犽的打算如此，但真正小杰这样问了，他却又没法把是字说出口。应该说什么呢？此时此刻他不想说假话，但也不想说真话，于是他看向小杰。
出乎他意料的是，小杰看上去很迷茫，迷茫得就像外面暗色的天空和漂泊的大雨。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迷茫的小杰，小杰是充满活力的，当然也有痛苦的小杰，摸不着头脑的小杰……但他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极端特质的化身，即使奇犽说不出那种特质叫什么，但小杰一直是特质鲜明的。而迷茫，迷茫是南北磁极之间游移不定的回形针，并不是小杰。
奇犽张了张嘴，最终说：“可能吧。”
小杰问：“你可能会去哪儿？”
奇犽转头看向前面：“可能会和亚路嘉一起去探险，做一个赏金猎人。”他盯着雨幕，假装自己在发呆，小杰没有说话，所以他也没有说话。
这次分别，下次再聚的时候，情形可能就不同现在了。奇犽一边感到放松，另一边又觉得难过。他已经确定自己会离开，而这一次离开，或许很多东西就不同了。他们再聚首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呢？
时光如水匆匆流去而不回头，他们大概会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新的一切，奇犽甚至可以每年到鲸鱼岛住上一两周，权当度假。但一期一会，这一段故事再也不可能回头，而此时此地此刻的这段时光，也将永远地离开，最终会像升到空中成为星座的神祗一样，只能隔着厚厚的又透明的大气层看它们悬挂在夜幕里闪光，却再也碰触不到。
而世上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能有完美结局，每一次机会的逝去都让命运女神纺机上的丝线断上一根，这一切奇犽都明白，他只能看着一切渐渐走向悲剧，却没有办法挽回结局。
这个结局如此沉重，沉重到使奇犽心头涌起了一阵渴望：他想知道小杰是否一无所知，又对此有什么感想。他虽然已经准备接受这个结局，但他突然想知道另一个当事人的感受。
奇犽想，我果然还是没法轻易放弃。我果然还是会挣扎。他一直想要留住小杰最珍惜的东西，但事情不因他的意志转移。他对这一切束手无策，他甚至不能主宰自己的心，又何谈其他？
他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小杰：“我……我在想我们就要分开了。”
相聚的时光如此短暂，而分别的时光又如此漫长，纯洁美好的东西在时光里会变黄发脆，被风吹走。小杰说：“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次的分别这样的痛苦呢？
小杰不知道，他甚至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来。他如此茫然。
从友情的角度来说，他们的友情已经经历了很多的考验，他们已经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了，无论是小杰还是奇犽都能确定，就算他们未来三十年没有任何通讯，但在第三十一年他们依然可以为对方去死。他们的友情不可能因为距离而变质，而人生，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并不是寄生关系，他们是自由的，他也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的朋友都禁锢在身边。他会为分别悲伤，但他不会这样的痛苦。
他在痛苦什么？小杰也不知道，但痛苦是实实在在的。
而奇犽很清楚自己在痛苦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杰像是发了会呆，然后回过神来，说：“奇犽，我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奇犽说：“嗯。”他问，“你要现在就用它吗？用来干什么？”
小杰：“我也不知道……”
他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茫然，于是奇犽问：“你之前想和我出去吃饭，是想说什么吗？”
小杰说：“我……我想和奇犽在一起吃晚饭。”他说着，声音渐渐地轻了起来：“我想和奇犽两个人一起约会一次。”
奇犽知道小杰的约会。在见识过庞姆和小杰的约会之后，他算是明白了，在小杰这儿，约会这词根本不代表什么。
但这还是让他的心猛地一跳。
这一次的沉默比任何一次都长。然后奇犽极其缓慢地倾身过去，抱住了小杰。他抱得很紧，就像一场告别，力度里带着太多无言的情感。奇犽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小杰的头顶，闭上了眼睛。
爱情就像咳嗽和贫穷一样无法掩藏。奇犽想，他终究不能藏得滴水不漏。他尽力了，但此刻有些话他再也藏不下去。
奇犽说：“你约会过那么多次，有没有爱上过哪个约会对象？”
小杰：“怎样才算爱上？”
这个问题没超出奇犽的预料。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小杰继续问：“奇犽呢？你有没有过？”
奇犽被这个问题卡住了。他应该怎么回答？
我还欠小杰一个要求，就当我在完成他的要求，奇犽对自己说，然后他说：“有过。”
没有人会在这里打断他，小杰专心地听着，于是奇犽也没有理由拖延，他继续说了下去：“我有过一个这样的对象，在……几年前。”年限上他含糊了过去，免得小杰听出真相。“我很喜欢他，但是他当时和其他人在一起，有人告诉我我不能爱他……然后我做了一件事。”
他拔出了那根针，小杰不知道这件事。“我做了一件事，算是救了他吧。”他也的确救过小杰不止一次，这也不算撒谎，他只是把几件事拼接在一起讲。“然后我看着他越行越远，我不想离开他，可最终是我要离开，因为……”因为这儿他卡了壳。
“因为什么？”小杰问。
“因为……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
“他为什么会不爱你？”
奇犽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还是不说。他答应了小杰会告诉他，他应该说谎，他也不可能说谎，因为每一次他说谎都会被小杰看穿；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于是他沉默。
他沉默，抱着小杰，然后渐渐地，他感觉到不对，因为他胸口的衣服似乎湿了。
小杰竟然哭了。奇犽想把小杰的脑袋抬起来，但小杰竟然缩了一下。于是奇犽也只好任他。
是小杰将对话进行了下去：“那样是不是很痛苦？”
奇犽说：“嗯。”
小杰在为他难过吗？还是为了什么？
小杰在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奇犽，奇犽，奇犽……你是不是以后就会和别人在一起？”
奇犽：“我不知道……或许吧。”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因为这个回答拧成一团。这是一个让人多么恐惧的未来，他将把自己的心剜出来一个空洞，然后渐渐地忘记伤口，这多么让人害怕。他怎么能忘了这一切？
小杰说：“奇犽，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奇犽说：“好。”
小杰：“我们一定要一直是朋友，好不好？”
奇犽说：“……好。”
他想，这就是结束了。
谁知道，小杰并没有停下来。在获取了保证之后，他说： “奇犽，我想和你在一起，总是会想起你……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们仅仅是这样的。”
这话里似乎蕴含着什么，奇犽悚然一惊。
他抱住小杰的手不自然地收紧，力道大到足以让人痛苦，而小杰似毫无所察，继续说了下去：“可是一想到奇犽会和别人在一起，会爱上另一个人，我就好难过，非常、非常难过……”
人的意志和情感是不能也不应该强求的。小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从不要求别人喜欢他，虽然很多人在他的倔强面前败退，但小杰还是很坚持这一点，他在某些方面胆大到了几乎惊人的地步，但在某些方面又保守得过分。
小杰终于把脑袋从奇犽怀里抬起来，眼睛红红的：“奇犽，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吗？我心痛是因为……因为我爱上了你？”
奇犽忍不住战栗：“等等，你说……什么？”
这几个字如同山呼海啸，如同暴雨倾盆，铺天盖地。他一下懵了神，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小杰说：“我一直在想，我要怎样才能让奇犽留下来，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这是……”
这是……奇犽头晕目眩。他此刻应该说什么？太多东西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小杰说：“奇犽，我应该怎样……”怎样什么？
奇犽从没想过这个结局，他一下被过大的冲击和激荡的感情钉在原地，他张口结舌，词句接连叛逃。小杰说：“我很想让奇犽留下，也很想奇犽像爱那个人一样爱我，可是我不能这样，我不可以这样，我……”
他的眼泪滚烫，落在奇犽的手背上，几乎要烫穿他的整个手掌。奇犽简直要哽咽了，他的眼眶也热了起来，而他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
小杰说：“对不起，对不起，奇犽，……”他的话尾湮没在滚烫眼泪里。
命运女神终于将最后一根丝线剪断，达摩克里斯之剑直直落下。奇犽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意识，于是他抱着小杰，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嘘……”
而直到带着热量的液体从眼眶里溢出时，奇犽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泪水的流出完全不受他控制，仿佛很多很多东西没法承载，然后顺着这个渠道倾泻而出，很多不能说的话，不能伸出的手，不能做的事情……那些黑夜里的踟蹰不前，这样苦涩，此刻如同大坝决堤，倾泻而出。
直到这一刻，那些过载了的东西得以卸下，奇犽才能动作，他捧起了小杰的脸，在小杰惊讶的眼神里抹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没关系。”他轻声说，“没有关系的，因为我也爱你……”
他轻轻吻了吻小杰的嘴唇，尝到了咸涩的味道，小杰的对不起，也被他这样咽了下去。两个人的嘴唇紧贴，然后奇犽说：“我很高兴……”他现在没法组织语言，也没法管是不是词不达意，只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了，“我真的好高兴，”他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这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流下的是什么样的泪水了。“我……”
小杰慢慢地明白过来，接着，奇犽环住他的肩膀，因为那儿正在颤抖着，如风中的落叶。
窗外，风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乌云还未完全散去，但一丝明亮的天光，在云的后面，已经要出来了。
尾声：
他们最终坐在了餐桌的旁边。
出乎奇犽的意料，这是一个环境很好的餐厅，因为奇犽一开始以为小杰会给他一个什么惊喜，例如野餐之类的，但是没有。
这餐厅虽然和鲸鱼岛的中心直线距离不到两百米，但实际上这餐厅却藏在隐蔽的小巷里，只有当地人才能找到。小杰带着奇犽径直进去。店老板显然和小杰是熟人，给了他们一个好房间不说，还多附赠了一个漂亮的烛台。
在点完单之后，店老板魔术般地将烛台点上，出门的时候还顺手把点灯关了，于是店老板在暗示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两个人都愣了一下，随后一齐笑了出来。
笑了一会儿，奇犽先停下来，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这个房间巧妙地面对码头，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蓝天白云和沙滩，显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这么隆重？”
小杰有点不好意思：“是啊。”
明明那个时候他们还没互相坦白，但他还是定了个这样的房间，奇犽用手指一戳小杰的脑袋：“你就是太迟钝了！自己喜欢谁都还要我点醒。”
小杰不服气：“还不是奇犽有话不说，要不然才不会这样呢！至少我还给你送了巧克力！”
奇犽听他这样说，若有所思，说：“看来我得礼尚往来才行。”
他看着菜单，给自己点了个黑森林蛋糕作为餐后甜点。
此时此刻的小杰还没有弄明白奇犽指的是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会明白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