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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幕低垂。
大多数人觉得夜就一定是黑的，就像很多人觉得血一定是红的一样。但此时的夜空是一种瑰丽的紫罗兰色，城市的天空被灯光照亮，在此刻透出了上帝赋予的底色。奇犽以前从不注意这些。那本色卡书被放在一边，小杰趴在玻璃上：“呜哇——！好厉害啊！”
他们此时正坐在猎人协会的飞船上，缓缓地越过繁华的城市，前往不知何处的第三次考场。奇犽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透过玻璃往下望。
事情有点出乎意料：第二场猎人考试最后以一种很是让人玩味的方式结束了。与第一场的考官不同，第二场的考官门琪算是好好地折腾了一把考生。
美食猎人……这种猎人的存在。奇犽能弄懂她的逻辑，但弄懂不代表能与她产生共鸣。
他正思索着连问题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思维就像蛛丝游于夜空之中。还没等他从纷乱之中理出一条头绪，小杰的一句话就打断了他：“下面的灯光，好像宝石一样呢——！”
这下倒是让奇犽想起了其他的事情。“小杰，”他问，“你今天打中那头猪的额头，是巧合打到额头还是故意的？”
小杰说：“啊……？我当时没多想啊。”
奇犽“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个蠢问题，而……他也相信了这个答案。他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场景：在第二场考试抓猪的时候，小杰只是闪避了一下，然后就一击直接击中了豪鼻狂猪的额头，没有任何其他无用的攻击。奇犽看到了这一幕，一个细节也没错过。……他之前是在藏拙吗？他……
又或者说，奇犽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又为什么要纠结？杀手最重要的就是自我判断形式的能力，问出口本身就违背了原则，但……
奇犽想了解他，想知道他的答案，而且，他相信他。
他知道自己这相信来得毫无理由，但是与小杰对视之后，他不自觉地就相信了他，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心底生不出怀疑来。而——这感觉不赖，毕竟他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当杀手了，现在用正常人的方式去交一个朋友，也算是个好开端。
捞了一把在虚空中乱荡的思维，奇犽不再纠结那些问题，他又回到刚刚的话题，：“小杰，”他问，“黑白的灯光是什么样的？”
小杰：“就是很平滑的黑色，能看得出来切口很整齐的那种。”
奇犽：“听上去完全没法想象啊。”
他们一问一答，问答完毕之后，陷入了一阵愉快的沉默里，在安静的夜里，有一个人陪伴在身边的感觉……意外的好。奇犽陷入了一种懒洋洋的舒适中。那种感觉不像他当杀手的时候那样，黑暗里蛰伏着……焦虑着。他自己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
此时黑暗静谧，温柔地拢他们进入丝滑的天鹅绒般的平静中。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小杰开口，如此自然。他问：“奇犽，你的父母呢？”
“还在世。”奇犽懒洋洋地说，“大概。”
“他们是做什么的？”小杰把下巴搁在手臂上，问。
“杀人魔王！”奇犽干脆利落地回答，一点不怕吓到对方。反正一般人也不会当真就是了。但小杰听了答案后，转过头来：“两个都是？”
这下奇犽倒是真的愣住了。他撑着下巴，把脸扭过来正视小杰，发现这家伙是真的在很认真地发问，小杰一脸真真切切的疑惑——傻的可爱，呆的发自内心。简直完全在状况外，就像那种不小心掉了火腿肠还张着嘴的小奶狗。奇犽一下没忍住：“噗……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一会儿，说：“你好有趣！”
小杰：？？？
看到这家伙一脸疑惑，奇犽忍不住笑了。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个笑容有多难得：不带一点黑暗气息，纯纯粹粹的就是开心。“这样认真追问的人，你还是第一个！”看小杰一脸懵样，奇犽解释道。
“啊？”谁知对方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单音，“但你说的是真的啊！”
——！奇犽愣住了。
这一下愣住的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现在的他睁大眼睛，眉毛挑起，被看穿让他本能警醒，但他警醒的同时也没有杀气。可惜奇犽没看玻璃，所以他自己完全不知道这一点。“你怎么知道？”掩盖自我的本能让他犹想做一点补救。
“直觉吧。”小杰说。
小杰语气肯定，完全没一点疑惑，平淡又自信，就像在阐述一个事实。奇犽没办法辩解了。他重新把脑袋转回去，面对玻璃。小杰也把脖子摆正。
他倒也并不生气：“奇怪。”奇犽撑着下巴，说，“我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让人搞不懂我说的是真是假。”小杰也把下巴放在手心里，大大地点了个头：“嗯！”也不知道他是弄懂了没有奇犽的意思。
虽然这家伙很单纯，但意外地能从某种方面上弄懂他，这种不完全的共鸣倒也不错，于是奇犽继续说：“我的家族是从事暗杀的……全家都是。”他伸出一根食指，思维的线在指尖绕啊绕：“虽然家人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我不会随他们的愿！怎么能让别人为我的人生铺路呢？”说到这里，奇犽激动了起来。
“可我提出‘要自己决定自己未来’的时候！”他一脸‘你能相信这种事情吗’的表情，“我竟然被家里人痛骂！母亲大说特说我多有当杀手的天分……”奇犽用手指着自己，强调道：“这样的家人太过分了吧！要我自己堕落！”
小杰：……
“结果我和他们大打出手！我刺伤了母亲的脸和哥哥的肚子，然后就离家出走了！他们现在肯定对我恨之入骨！被找到肯定要被扎上很多刀！”
小杰：“呃……”你的表情一点不像担忧，好像还很开心啊……
奇犽笑得特别吓人：“我如果取得了猎人资格。”他挥舞手臂，“首先就把我的家人逮捕！相信会卖个好价钱！”
小杰：“哈……哈……”
虽然表情夸张，但奇犽说的的确是真话，或者说……就是因为说的是真话，所以他才会这样表情夸张，这正是善于掩盖自己的人会做的。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之后只会觉得他在开玩笑，然后不再往深处探究。
但小杰不是个正常人。他能明白这些。奇犽收回胳膊，然后他俩重新回到肩并肩的姿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话题也被顺利带过了。奇犽重新恢复到了冷静状态，他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对了。”他说，“那个，草莓……”
就在这时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背上。
有人！ 两个人跳起。仿佛是天生的默契，又仿佛同是战斗者的心意相通，两个人一左一右分别展开，已经摆出了战斗的姿势。
“——你们在做什么？”
却是从他们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奇犽的反应更快，他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就回头了：杀手对这种声音总是非常敏感的，况且来人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小杰则慢了一拍。
奇犽的瞳仁颜色变得极深，他的眼睛睁大了。然后他们都看清了来人，是猎人协会那个脑袋光光的会长。
小杰：“咦？”
他是怎么跑到他们背后的？奇犽心底一沉，意识到事情不好，多年的隐匿求生本能在脑袋里嘶嘶，小杰说：“尼特罗先生，你看见有人从那边过来吗？”
尼特罗回答：“没有。”毕竟人没法‘看见’自己，他也算是说了实话。
但奇犽可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他眉头皱起，脑子里的警钟被撞响。奇犽面上勉强保持了僵硬笑容：“你这么大年纪，身手还挺敏捷啊！”“刚才吗？”尼特罗的眼睑微微地垂下，“我只是在散步而已。”
一双年轻的眼睛和一双年老的眼睛对视着。老年人特有的眼光和年轻人不服输的目光交锋，小杰站在两个人中间摸不着头脑。他先看了一眼奇犽，发现奇犽那点僵笑已经没了，他下巴咬得紧紧地。他再转头去看尼特罗……似乎也没在说谎？
他脑袋上冒出了一个问号。
再回头，对峙仍然进行着。“有什么事？”奇犽的瞳孔缩得像针尖，“老伯！你不是说自由活动吗？”
他就像冬眠被踢醒之后嘶嘶要出洞的蛇，一半是虚张声势，另一半是暗暗的毒牙。尼特罗的眼睛稍稍睁开了一点：“别紧张嘛……”他说，“我觉得无聊啊，想找人跟我玩玩而已。”
“怎么样？你们两个，”他问，“初次挑战猎人测试，有什么想法？”
奇犽没说话，先回答的是小杰：“嗯……很开心啊！”这个家伙倒是一点不掩饰，“而且和我想象的不同，没有要动脑筋的笔试。”同伴回答了这个问题，虽然不是特别情愿，奇犽夹着眉头也回答了：“我觉得很扫兴。”他说，“一直以为会有些什么难关呢！”他侧头睨向对方：“接着的题目会更有趣吗？”
尼特罗眯起眼睛，斜看回去：“这个嘛……”他拖长声音，“没准哦？”
奇犽不上他的当，知道这老家伙是在掉他的胃口，他一把揽过小杰，拖着不怎么在状态的另一个家伙转身：“走吧！浪费时间！”既然这个老头子说自己无聊，那就让他继续无聊下去好了。
尼特罗在后面喊：“喂！等等！”
两人住脚。尼特罗说：“你们和我玩个游戏吧？”
“如果你们赢了我……就给你们猎人的资格！”
捷径，看上去总是诱人的。但如果猎人的会长这样容易被打败，怕是猎人协会早就不存在于这块大陆了。毕竟，连古老王国备受宠爱势力庞大的王子都不知道念能力是什么，而猎人协会又是最早开始研究念能力的组织之一。
两个孩子都没有念能力。他们甚至不知道念能力的存在，无知者无畏，奇犽和小杰答应了。
他们唯一的优势在有两个人并且心意相通。
在争抢的过程里，小杰脑子一动踢出了自己的靴子，以一招飞靴正中尼特罗的下巴，奇犽就立马绕背，一脚踩中尼特罗的腰心，将球直接踢飞——
尼特罗终于不掩藏自己的实力，直接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抓住了球。直到这一刻他也只是用了一只手和一只脚而已。注意到了这一点的奇犽的太阳穴随之一跳！
他心脏砰砰地跳着，一半是因为剧烈运动，另外一半……一种属于战斗的欲望、属于征服的欲望在他心口砰砰地跳动着。他想要让这个傲慢的家伙被打败……
——但这想法在出现的那一刻就戛然而止。
奇犽站住了。趋利避害的杀手本能控制了他，‘不能挑战自己没有把握打赢的人‘……奇犽的眼睛更黑了。汗水在这一刻从他的脸上滑落。奇犽咬紧了牙关。 心头的那束火苗被暂时压灭了，他拿起了外套，然后他说：“不玩了，我认输。”
小杰一脸懵懂，还没有发现其中关窍，“为什么？刚才只差一点而已。”
奇犽：“真是的！你没发现吗？那个老伯根本没有用左手和右脚！这么下去一年也不可能抢到球啊！”
小杰：“啊？”他转头看向尼特罗，对方只是随意地站着，被发现了隐藏实力也依旧自在，见两个人望向他，尼特罗道：“被你发现啦？我还以为隐藏的很好呢！”
他的样子就像是奇犽和小杰连放水都瞧不出来一样。竟然这样小瞧他们吗……奇犽咬牙。他攥紧手上的织物，但在完全认清了实力的区别那一刻，奇犽就打消了和他战斗的念头。
奇犽对小杰说：“走吧，小杰。”
“啊？”小杰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
奇犽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小杰满头都是汗水，看上去比奇犽狼狈一点，但他毫不气馁。即使被奇犽点破他们和尼特罗之间的实力差距超乎想象，他的眼睛依旧亮亮的。见奇犽看过来，他露出了一个毫无杂质的笑容，黑眼睛澄澈的像一捧月光下的深井，一眼就能看透……“我想再试试！”
奇犽突然有点恼怒：“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他直接伸出了食指，差点要戳小杰鼻孔，“白费心机！绝对抢不到那个球的！”
“嗯……”小杰的表情一点困扰也没有，“抢不到也不要紧。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让尼特罗先生用上另一只手！”
是吗……
奇犽攥紧了拳头，他把外套往背上一搭，微微垂下头：“嗯。我明白了。”语句一下没停顿：“你努力吧！”
“我去睡觉了。”他最后添上一句，再见也没说，转身。
训练室的隔音效果很好，关上门之后，门里门外的声音就被隔开了。
小杰定定地看了门一会儿。
尼特罗在背后眯了眯眼睛。
门外。
奇犽低着头走着。
有那么一小会儿，奇犽甚至觉得那股从心底涌出来的黑暗让视野都黑了一下：有一瞬间他是不甘心的，为什么小杰能继续，他不行？但下一秒脑海里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要继续和那个人打了，你打不赢的，杀手杀人是为了报酬，而什么报酬都没有自己的性命来得重要。’这道理无懈可击，于是奇犽听从了那个从心底流露出来的声音，他离开了。
他垂首走过玻璃舷窗，孑然一身。在几十分钟之前，两个人并肩坐在这儿着聊天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而现在，曾经瑰丽的城市夜景也变得无聊了起来。小杰不在这儿，只有他一个人，孤身走在夜晚的走廊上。
太热了，火苗从心口升起，烧得奇犽忍不住脱掉了上衣。他垂着头往前走，这样便无人能看见他的表情。他没注意前方走来两个人。又或者说他注意到了但他一点也不想顾忌。奇犽继续往前走，那两个人也没有避让。奇犽和他们撞在了一起。杂鱼嗡嗡嗡地在说什么，奇犽从他们俩中间穿了过去。
然后那人向他的后背伸出手想要攻击。
之前就在跳动的神经，警备的本能被彻底激发，信号一下传到大脑，奇犽抬起了手。血肉骨骼在指尖迸裂，他徒手撕裂了两个人的脑袋……而对方只来得及睁大了眼睛。随着筋骨肌肉在手指之间撕裂开来，奇犽感到自己脑袋里那之前一直蠢蠢欲动的黑暗……平息了下来。
但他并不开心。
生气的情绪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奇犽不知道自己的那股感情是什么，他站在窗口，感觉到汗水一点一点蒸发，皮肉变得冰凉，然后又重新热起来，他盯着玻璃舷窗，看着山脉在黑暗中起伏，就像一条潜伏的蛇，像……有些东西在记忆的深处埋藏了太久，久远到已经腐烂。在最黑暗的深处，久远的细节被时光的灰尘漫漶了棱角。但奇犽依旧可以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某种感受。
那是……愤怒。
为什么自己要离开呢？仅仅是因为那一刻涌动的杀意吗？他不可能杀的了猎人会长……也不可能杀了小杰。
这是第二次，第二次小杰留下他，去挑战更加危险的东西。小杰没有邀请他，没有拒绝他，是奇犽自己放弃了跟随。而有一瞬间奇犽甚至觉得小杰很遥远。
他们这样算是朋友吗？
几十分钟前并肩的两个人现在分开。黑暗从奇犽心底涌起来，然后从他眼睛流出。他就这样睁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随着启明星从东方升起，他的眼睛越发黑的深沉。
奇犽独坐了一整个夜晚。
而一整个夜晚过去了，小杰也没有回来。
小杰的脑袋猛地冲向尼特罗的腹部。
在撞上的前一瞬间他感觉到眼前一黑，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没停顿，径直冲向了尼特罗，尼特罗不得不用出了另一只手，免得这家伙真的撞上来把脑子给撞坏了。
尼特罗被逼用出了右手。虽然小杰还是没抢到球，但他很是开心：“成功了——我赢了！”
尼特罗一愣。
他站在那儿，看着小杰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这小子开始挠起了自己的脑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已经很累了，但他还强撑着意志，嘟囔道：“奇怪……”
这个奇怪的小子也会有觉得别人奇怪的时候？尼特罗难得被激起了好奇心：“怎么了？头疼？”
“不是……”小杰揉着脑袋，“就在刚刚撞上去的前一瞬间，我感觉眼前一黑……很奇怪，明明没有直接撞上去的……”
眼前一黑吗？尼特罗转了转眼珠，问：“刚刚你的伙伴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着离开？”
这问题问得好没头没脑，但尼特罗这样询问自有深意。小杰想了一下，说：“因为，这是他的选择嘛……而且我可以连他的份一起来对付你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话没说完，那点思考似乎用掉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最后小杰一下倒在地上，睡着了。
只是这样吗？尼特罗低头看了一眼那个睡得很香的家伙。
作为猎人协会的会长，他了解的秘闻可比普通人多得多……比如，灵魂伴侣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只要当事人想，这样的关系是可以挣脱的。
只要……在灵魂伴侣之间真正的羁绊没有缔结之前。
——TBC——
